Mar 1, 2012

行走的真實:2012年白沙屯媽祖北港進香隨筆


猶豫了一週是否該寫下這篇文章,老實說,頭一回隨香,若以為自己多麼有體會,未免傲慢了。另外,在這九天的過程中,我也重新思索了自己與文字之間的關係。全心全意的行走,把我從字牆堆裡解放出來,現在面對書寫,其實既熟悉又陌生,也總覺得太多事情用言語文字無以表達。但轉念想來,每一次的經歷都該是獨特的,記下此刻的感受,給以後的自己看著,或懷念、或比較、或笑話、或反省,也頗具意義。

這是我第一次跟隨白沙屯媽祖北港進香。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參加進香、第一次來到白沙屯這個通霄海邊的美麗村莊。路上相遇的朋友們都說,像我這樣第一次進香就走完全程相當難得,但實在是我運氣好,這四百公里的路,媽祖婆沒有像去年那麼趕著走,也對我這個「首走族」小女生一路看顧。


出發前一日,我和朋友下午抵達拱天宮。我先前其實幾乎已經放棄了這趟行程,因為身體不適、腳踝舊傷未癒,心中諸多的忐忑,在擲出筊杯的那一刻全都消弭了。一擲就是聖杯,望著眼前慈祥微笑的媽祖神像,我知道祂允諾了我,我來這裡是正確的。(先小提一下,我完全沒有通靈能力,只是從前年遭遇某件事開始,我有時會感應到靈的存在,不同的靈給人不同的感覺,在很強的靈體旁邊時間長一點的話則會頭暈。我無法看見他們也不可能和他們說話。我不是個信仰虔誠的人,我讀過一些佛經、一些聖經,探訪過許多廟宇、佛寺、教堂,但我只知世界上真有神靈,各種特定宗教信仰於我,則摻雜了太多人為成分,令我卻步。)



白沙屯媽祖進香的最大特色,是路線不固定,全由踩轎(抬轎人感應神明意願動向)決定。時間也年年不同,在每年舊曆12月15日擲筊決定來年的進香時程。實際見到神轎的行進,我才理解-或者說相信-這種所謂「由媽祖決定」的行走方式,確實非人為操作。沿路經過的宮廟、商家、民宅會盛大歡迎進香隊伍,但阿婆不一定停下來,而像第一天晚上,祂駐駕在一戶偏僻的民宅,主人壓根沒想到媽祖婆竟然會進他家,轎子跑進庭院,他才趕緊拆卸過窄的門框,好讓神轎得以進去他家客廳休息。

「進香就是走路」


頭幾天,大部分時候,心思都在無止盡走路的疲累裡消磨得空白。這是我剛開始認識白沙屯媽祖的時刻,一方面覺得祂真是好有個性啊(不准摸轎、不准搶轎、沒有陣頭、時間路線自己訂,我們這些香燈腳總在大路口等駕,然後人擠人的追著轎子跑,或被轎子追著跑。一路上聽很多人談起大甲媽遶境活動,都難免比較這兩者的形式,實在差異很大。沒有褒貶,簡言之,一個以神為主,一個以人為主。)另一方面,也常在心裡問:媽祖婆,為什麼我們要這麼辛苦的行走?

行走是最簡單最本能,最貼近土地的姿態。一路上大片開闊的田野、虔誠跪拜的人民、遠遠近近的山丘和河流、轟響震天的鞭炮,告訴我許多我在這座島嶼生長二十四年來,不曾知道的事。第三天,從彰化市走到雲林虎尾,早上五點到八點之間,我們幾乎完全沒休息地不停急行軍,在天空由黑轉白的辰時穿過彰化縣領土。我跟著頭旗,頭旗隊是莊嚴而步伐急促的,那時,旁邊有鑼鼓車,我快步走著,每一秒都覺得自己再也走不下去,體力耗盡、腿腳酸疼到不可能抬起。雖然如此,還是跟著鑼鼓聲,再走一步、再多走一步......漸漸,很神奇的,腿不痛了、身體不沈重了,意識飄忽,只剩下一個行走的意志,而所謂「自我」的那層主體竟消失了。後來回過神智,想起當時的狀態,我只能用trance這個英文字來描述。一種宗教上的出神狀態。

走到發生trance,在那之後我才知道,自己從前其實不懂走路。



一路上,有時會遇見可以談話的對象,走著走著就認識了,雖彼此不知名姓,但談得比你鎮日相處的一些同事同學親人還多。有走了一輩子的在地人阿姨告訴我她年輕時親身體驗的媽祖神蹟、有潛心佛理的伯伯說故事,告訴我修行就在俗世生活的一切裡、有年年請假來走的大哥教我儀式規矩、新認識的朋友告訴我媽祖信仰裡的知識和故事、去年硬撐走完的強者指點我走路技巧......

聚散離合,人生的路上,我們不正是如此?有緣則相逢,道別也毋須掛念。一路走著,獨自一人的時間也很長,那是最能內省的時刻。想著,我為什麼來走這趟呢?多數香客無非有所求,而我所求的是什麼?我常在心裡絮絮叨叨地對媽祖婆說話,或者懺悔。阿婆,對不起,我剛才不應該搶著拿可愛小香袋。我剛才不應該敵視推擠搶食物的歐巴桑,我並沒有試著想過他們的苦衷。阿婆,我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他們,那是因為我同樣貪婪自私,他們的醜陋讓我看見自己的醜陋。

阿婆,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,但其實不知道用的方法是否正確。如果把媽祖轎比喻為理想或正確的方向,走在轎子之前的我們,每一步踏出去都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後悔。我們有時走錯路,有時得走回頭路,我們總在徬徨,總在事後才會知道自己的上一步是對是錯。不同的路上有不同的風景,遇見不同的人。我們總是很累、很想放棄,但總是要撐下去。然而這其實都無妨,目標簡單明確,就是去北港刈火,然後走回白沙屯。

這樣的行走,和我們真實的人生旅程,差別不大。我想,那是從頭到尾只憑兩隻腳的行走,給我最大的感觸。

真的有神蹟嗎?


記得在完成九天行腳的前夕,媽祖駐駕慈后宮的那晚,白沙屯田野工作室舉行了一場青年分享會。會中有人提出一個問題:身為知識分子,怎麼看待所謂的神蹟?

很贊同那晚討論時,萬華劇團的若梅所說:我們不可輕易否定不知道的事物,或許未來某一天,科學能夠證明神的存在。我一直都覺得,宗教本就在處理每個時代的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。「神是否存在」這個命題,其實應該改為「什麼存在可被視為神」。

一路上,聽見許多白沙屯媽祖的神蹟,其中最令人稱奇的,莫過於以前過濁水溪時,每個人走過軟濘的溪底時感覺像輕輕打水,而上岸後發現不論高矮,溪水浸濕都只到腰。有人說媽祖婆的藥籤醫好了他的病、有人婚後多年無子,向媽祖婆祈求後如願懷胎。

我不知道那些神蹟有多少為真、有多少出自巧合或心理暗示,但在進香的路程中,許多香燈腳都感覺到媽祖婆一直在幫我們解決難題。


人家都說,走完三天,就能走完全程,我一開始是不信的。疲勞感在第一天就幾乎擊潰了我,撐到第三天時,我只能逼自己:都走到現在了,除非受了傷,否則不能放棄。每一步都痛得難以忍受。然而第四天,一覺醒來,腿的酸痛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。我跳了跳,真的不痛耶!有點無法置信。

回程走到沙鹿時,我又做了蠢事:顧著拍照沒看路,結果跌倒扭到腳踝-我舊傷未癒的右腳踝。當下後悔也來不及,只剩兩三天了,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坐上車、放棄全程行走?心裡不停的向媽祖祈求:媽祖婆,請幫助我走完,我真的很想走完......瞬間,扭到的腳踝不痛了。呃,不是錯覺,我又走了幾步,自己都嚇到。

有個溫柔的聲音隱約在回答我心裡的吶喊:別擔心,我會讓妳走完的,以後走路要看路啊。

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質疑神蹟的存在了。在我最困頓的時刻,祂總是會伸出援手。


其實,以個人遭遇神蹟的經驗去說服別人是很無力的,人很難相信自己沒看見、沒聽見、沒體驗過的事情。但在這一遭,沿路自發地布施茶水、食糧、點心、藥品等許多所需給香燈腳的人們,早已讓我看見了神蹟。秉著對媽祖的虔誠信仰和感恩,有人細心地熬煮一桶桶薑茶,一杯杯倒好,送到妳手上;有人蒸好大鍋大鍋的粽子,用塑膠袋分裝好,逼妳吃下去補充體力;有人把本來該運去市場擺攤的一籃籃水果全搬來,說隨意拿別客氣。有個阿伯製作推拿酸痛非常有效的藥洗,我們按摩自己的腳,他給我們無限量的噴。我不敢待太久浪費他的藥,他還罵我,說如果不推到好,才是浪費藥。每一次收受和每一次婉拒,都充滿感謝。

記得回程時,從大甲出發那個凌晨,風大得幾乎把我吹到快車道上,徹骨的冷。我下半身只穿一件薄透的飛鼠褲,在風裡飄。一個阿姨看到我,滿臉怒容的一把拉住,大叫:妳怎麼穿這麼少!然後拉我到她坐的遊覽車旁,叫司機開了後門,她拖出自己的行李箱翻找許久,翻出一件褲襪,叫我拿去穿。那件褲襪她直接送了我,我走到一個小吃攤借地方穿上,才知道那是我買不起的上好材質。

一路上還有許多需要感謝的人,不論是一起出發的朋友、新認識的朋友、萍水相逢的長輩、提供房舍給我們住宿或歇腳的屋主、把飲食塞進我手裡的布施者,還是在路旁幫我們加油打氣的小朋友和老人家。我這九天所受的照料,時常令我幾乎要掉下眼淚。

媽祖感召了眾人以最多的善良相互扶持、無私餽贈,這難道不也是神蹟?



走完九天回到日常生活,反而有些失落,不太適應。全心全意的行走,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!或許,依舊回到那麼簡單的一個信念:苦是必然,痛是甘願。在甘於苦痛的極限之中,身體和意識能逸出自我侷限的想像框架,從疲乏中迸發嶄新的力量。

在跟隨媽祖行走的途中,看見自己的缺失、領悟感恩、學習包容。那多麼陳腔濫調,卻恆常重要。我盼能將這一路的感觸仔細摺疊好,收在胸口,但願時時不忘,一切的溫暖與堅定。


March 1, 2012



PS. 最後來看一下沿途最驚人的幾個鞭炮場景。其實高空煙火也非常精采,那是美麗,而傳統鞭炮陣是震撼。不過說句實在話,這一路看下來,有些鞭炮和煙火的規模,是舖張了。







24 comments:

  1. 寫得真好,真摯!!
    阿婆確實是觸動許多顆心、啟發了身
    謝謝你這篇記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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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謝謝你!
      我相信這一路上,大家得到的感動和啟發,都是一種神蹟。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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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活動通知

    謹訂於中華民國一○一年四月十三日(星期五);農曆3月23日(媽祖生),假苗栗縣通霄鎮拱天宮舉行媽祖聖誕千秋祈褔活動,將有千份祝壽禮品要與大家結緣,敬請撥冗參加。
    恭請 蒞臨指導

    社團法人中華民國白沙屯媽祖文化發展總會
    理事長 駱自然
    暨全體會員敬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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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我有去^^ 很棒的活動,謝謝理事長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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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唯有真的走過才知白沙屯媽祖要教我們的人生學
    第一次走的時間 我也痛苦萬分但在經歷過超越身心靈的痛後
    我開始學習真實的面對自己 感謝你 祝福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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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文章很不錯,今年我也想去體驗,去搏杯請示,媽祖同意可以參加半程
    可以讓我分享至facebook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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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真是很不好意思,我太久沒來管理網誌,到今天才看見留言。分享沒問題的!自己來吧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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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5. 你好。我是在地的白沙屯人,也打算今年展開我長大後的第一次進香活動,看到你用文字寫出這麽好的感想與內容,讓我感到與有榮焉!有機會再來我們白沙屯玩!!雖然是小地方,但最感動的就是我們的熱情,我們的人情味。歡迎大家來苗栗玩喔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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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6. This comment has been removed by the author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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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謝謝妳!我很喜歡白沙屯,真羨慕妳生在這麼美的一個地方!進香之後,也又回去拱天宮好幾趟,很開心妳喜歡這篇小小的心得(PS. 這篇會刊載於今年的進香特刊上)。我今年人在美國,無法參加進香,出國前也先向媽祖婆稟告了。祝妳進香一路順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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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2. Okok!!!謝謝你喔!祝你在外平安!!!take care!!!^^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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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7. 單純地逛網頁,意外地看到你的網誌,讓我心生感動之意,也想跟著體驗參與
    感謝你,因你的網誌,讓我與白沙屯媽結下善緣。
    希望明年身體狀況許可下,我也想去參與這麼一位有個性的神衹的繞境活動。
    感受身在其中的感動、見證衪的行境間產生的神蹟~
    很棒的文章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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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真是太好了,也謝謝你 :)
      往後哪年或許在進香隊伍中相遇,一起分享媽祖婆給我們的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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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8. 安~謝謝你,因為你的網誌,讓我心生感動,進而產生想與白沙屯媽祖結善緣的念頭!!
    來年,自己的身體狀態許可下,我也想參與之~

    或許是想看熱鬧,亦或許是想參與其中、感受衪的善的力量。
    單純的念頭,意外間看到你的網誌內容而產生-我想參與、我想去感受、我想去看熱鬧。
    很棒的文章!要推給人看!~

    ps:網誌內容能借分享於fb嗎?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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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很不好意思到現在才看到你的留言,分享只要附上連結即可 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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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9. 希望有機緣也能夠跟著媽祖走一趟! 很感謝你的分享。
    希望可以分享在我的臉書上,可以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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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很不好意思到現在才看到你的留言,分享只要附上連結即可 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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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0. 文筆真的很棒,把媽祖婆的慈悲與自己的蛻變,乃至身心靈的昇華都表達得深觸人心ˊ;難怪有藝文界人士參加白沙屯媽祖繞境認為是一趟身心靈沈澱之旅,感謝妳將這份溫暖化為文字,讓我也能參與這片刻的感動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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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謝謝你,今年我沒能回去,錯過媽祖婆兩年行腳了,實在遺憾。參與進香的感動依然留存,我也會永遠記得祂給我的一切啟發。祝你平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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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1. 你有臉書嗎??????????may I add you?我是上面ㄉ巫孟瑾!!!!!!!!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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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這裡~
      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chrismeiyu.liu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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